麝香猫和咖啡豆 (南方周末资料图/图)
流着奶和蜜的苏门答腊岛
猫屎咖啡的故事是这样讲的。十八世纪,荷兰人控制了印尼并开始在东南亚建立了咖啡种植园,当地人沦为殖民者的奴工。刚开始,咖啡主要供欧美市场,也只有殖民者才能享用。当地的一种“麝香猫”也喜欢上了咖啡果实,常跑到咖啡种植园偷吃。它们消化了咖啡果的表皮,坚硬的咖啡豆反而完整地排泄出来。辛苦劳作的奴工们物质匮乏,就捡了这些排泄物里剩下的咖啡豆做咖啡饮料喝。因为麝香猫稀有,猫屎咖啡就更稀有,有聪明者发现了商机,于是开始大力炒作这种另类咖啡,最终把猫屎咖啡抬到了很高的地位,成为了著名的高端咖啡。这个故事听起来很像四川火锅,刚开始都是下里巴人吃的低等货,哪知道咸鱼翻身成为了川菜的代表。
我从没有想到过会跟猫屎咖啡发生啥交集,直到2010年我被派遣到印尼的苏门答腊岛工作。
没想到该岛的气候简直是天堂。我第一次到苏门答腊正是四月——东南亚的旱季末尾,那可是一个热得让人恨不得把胸膛都撕开把心肝肚肺都捞出来凉快会儿的时候。从马来西亚飞到苏门答腊才发现,我完全想多了。
苏门答腊岛的中央绵亘着一千六百多公里长的巴里申山脉,中部有巴东高原,平均海拔都在一千多米,不高不低。虽然赤道从这里穿过,但高原山地地区的温度却不高。每天下午三点,差不多是气温最高的时候,准时会有一场雨,不大不小。高原和山区的热带雨林郁郁葱葱,水源充沛,让人不得不感叹:“上帝偏爱你们啊!”
翻越山脉进入盆地的道路 (田犎/图)
虽然巴里申山脉远比不上藏区的横断山,但对于印尼来说,阻隔交通的作用已经足够大了。整个苏门答腊岛的交通都很差,相当于中国改革开放初期的样子。通常我们从其最大的城市棉兰出发到下面工作的各个小城,二三百公里的路程,都得在山里开车走上十多个小时。正因为陆路交通太差,反而催生出了空运交通,在岛内散布着好些小机场,可以从棉兰飞过去。不过机场很小,就是一条类似于国内高等级公路那样的跑道,边上一个铁皮棚子搭的航站楼,门口停几个等客的火三轮,那就是机场了,只能起降装几十个人的支线小飞机。航站楼里工作人员拿纸条给你写个座位号,让你自己拿着去跑道上找飞机,感觉很像我们县镇上的大巴车站。
我通常会飞到印度洋海岸边的小机场实武牙,然后当地同事再接我从小机场走山路到巴东石林泮。那是巴里申山脉中的一个小盆地,当地人也把它叫做巴东高原,围绕它是一片山区里相对发达的区域。走到巴东高原,感觉这里才是圣经里说的 “流着奶和蜜的地方”,气候好、土地肥沃、物产丰饶,种啥都可以,甚至不种啥也挺可以。森林里有原生的橡胶可以割胶;有一种棕榈树可以像割橡胶一样流糖水;还有各种神奇的植物可以取果实可以采药材。这种地方也是上好的茶叶和咖啡出产地,尤其是曼特宁咖啡,非常出名。
尽管这样,苏门答腊的农民并不富裕,村落都是些简单狭小的木板铁皮房。印尼的农村跟中国也非常不同,这里的农业大部分是被大资本控制的农业产业,土地被改建成了大片的油棕榈林、橡胶林或者咖啡种植园。看着一片片的原始雨林被改造成单一的农业产业园,或者被低效的刀耕火种毁掉,让人很伤心。真正还保持小农多样化生产的农民多在偏远地区,这些地方也就是生物多样性保护的关键区域。
富庶的盆地 (田犎/图)
诺娃猫拉的屎“香”了
在这里,雨林和咖啡园混杂的地方也正是麝香猫出没的区域。索克是我们的咖啡专家,只要有机会就要拽着我去看他的项目点,在他眼里中国是个巨大的潜在市场,如果他们的咖啡能够获得中国人的青睐,那以后就不愁没销路了。
索克会跑到偏远的乡村去鼓动农民建立一个合作社,让大家联合起来经营。如果大家不团结,就只能做供应链的最低端,把咖啡豆卖给大的厂商做原料。他是希望大家联合起来以后,共创品牌,其中一个主打产品就是猫屎咖啡。他就像个狂热的布道者,告诉当地农民不要仇视这只偷吃咖啡的诺娃——当地语言里叫麝香猫为“诺娃”。开发“诺娃”走高端路线才是大家的出路。
他的说法也有道理,只有当地人有了自己的品牌,才能摆脱对资本的依附,也只有这样才能让这种小规模种植园在资本大潮中幸存下来,从而让这种与小生产相适应的混农林业存在下去,把雨林保护下来。
一次索克拽着我又去转咖啡种植园,路上加油,我就下车顺便拍几张照片。结果引来了保安,保安又叫来管理者,把我们车拦着,我还以为是他们不愿意让人拍照,故意要找茬。索克他们一交涉,才发现是误会了。对方看我是华人,下来拍照片,以为是当地公司高层下来视察,他们害怕自己是不是招待不周或者哪里做得不好,要赶紧把我拦下来做解释。大家劝我以后不要再随便走动拍照了,这些小地方,都把中国人当成上面来的大老板。
我感觉很无辜:“我哪有老板的派头,我已经尽量跟大家一样,居然能看出来我是中国人!”
“是啊,他们一眼就能看出来。这里很多大公司和种植园,老板都是华人。平时我们是很难有机会跟他们见上一次的,只要他们一下来,肯定是有大事。”
后来有一次在实物牙小机场里,就有一个当地人主动用中文跟我攀谈。原来是一个印尼的华人,他告诉我华人都是抱团生活,不跟当地人通婚,孩子上专门的中文学校,生意上也是互相提携。他到巴里申山区,就是来考察资源,准备投资买地建棕榈油种植园。好难得在这么偏远的地方遇见华人,本来想跟我交流一下互通生意上的信息,哪知道我竟然是中国本土跑过来做保护工作的,要跟他对着干的。
巴里申山脉里新的烧荒地 (田犎/图)
我对这些大资本很不感冒,但对索克的事业我也挺怀疑的。
有一次在村里的合作社办公室,索克又两眼放光地给我说起他们的诺娃咖啡,无论如何要煮一壶刚制作好的诺娃咖啡和普通曼特宁咖啡,让我品尝一下,做做对比。
我一向生活简朴,舌头对美味也缺乏鉴赏能力,还真分辨不出什么大的差别。内心深处我怀疑索克选择的这个诺娃咖啡不是一条正确的路子,跟我们的发展理念不是那么吻合。
于是索克开始向我“布道”:首先是诺娃咖啡有选择优势。人工采摘咖啡并不会仔细去分辨什么咖啡是最好的,但诺娃猫会选择最好吃的咖啡果,所以经过诺娃猫的挑选,猫屎咖啡所使用的咖啡豆会比一般咖啡豆更加优质。其次,咖啡果被诺娃猫完整吃下去,果皮果肉都被消化掉,而咖啡豆在猫体内会受到消化酶渗入,分解一部分咖啡豆的蛋白质,令成品的咖啡减少了部分苦味,并产生区别于其他咖啡的特殊味道。后面就是一堆复杂的专业描述,令人不明觉厉。
中午时分,合作社的农户都从咖啡园出来了。一个老农正好带了些猫屎回来,摊开在合作社的屋檐下晒。确实就是一些没有消化掉的咖啡豆,还是新鲜湿润的。
我去跟老农聊天,让其他同事帮我翻译:“你们自己喝诺娃拉的这种咖啡吗?”
老农说:“这里诺娃挺多的,总来偷吃咖啡果。我们在路上就常能捡到一些,舍不得丢掉的,就带回去自己煮咖啡喝。卖给别人的都是人工采的好咖啡。也是索克来了,给大家说这个诺娃咖啡才是最好的,外面卖很高的价钱,让大家捡来了都交给合作社。现在大家都不舍得自己喝了,都攒起来,凑够了再一起交给合作社。”
“你觉得它味道怎么样,真的比一般咖啡好吗?”
“我觉得应该是差不多吧,但不晓得外面有钱人是怎么想的,怎么会喜欢这种咖啡。”
“那你们做这个诺娃咖啡,收入有明显改善吗?”
“有那么一点吧,但不是很多。毕竟,诺娃咖啡占的分量还是太少。而且每天去种植园里到处寻找诺娃猫拉的屎也挺费时费力的,一般都是让妇女和小孩子去捡。”
“那你觉得诺娃咖啡以后有前途吗?”
“这个我不知道,索克说好应该就是好吧。索克是个好小伙子,我相信他。”
访问社区村民 (田犎供图/图)
小松鼠和大象也被盯上了
后来为了这个事情,索克从我们的组织辞职了,专心去做合作社,全身心投入到咖啡的开发中。在印尼,年轻人机会不多,能在国际组织谋一份工作是很让人羡慕的,他为了猫屎咖啡,毅然决然放弃了,还是很有雄心壮志的。他跟女朋友准备把诺娃咖啡弄到中国的网上销售平台上卖,但还没有等到他把这边的路趟开,形势就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猫屎咖啡很快引起了资本的注意,很多全新的营销手段快速地挤占了村民的那点市场。2014年前后,各类资本开始进入,买一块地,架几排笼子,里面关几只麝香猫,修一个接待室,路边树块大牌子,画上只猫鼬的图片,大字一行:“猫屎咖啡”。尤其是在巴厘岛,简直是一夜之间冒出来很多所谓的猫屎咖啡园。出租车司机带着游客跑到这里参观,然后一群受过培训的妇女就一对一跟游客介绍猫屎咖啡的神奇故事和功效。
为此,我专门租车去拜访这些猫屎咖啡园。一家接一家,每家都是差不多的套路和话术,就跟国内旅游购物点忽悠游客买玉器一样。有些还就是专门针对中国游客开设的,包括那个“麝香猫”的名字都像是专门为中国人取的,很有噱头。其实麝香猫是个宽泛的俗名,它其实是灵猫属下面的一个种,叫“椰子猫”。只是可怜那些灵猫,被关在笼子里,每天被强迫吃各种咖啡果,早就没有自由选择咖啡果痛痛快快吃的乐趣了。
有一次在柬埔寨工作,当地的同事说意外地抓到一群猎捕松鼠的人。大家都颇奇怪,抓松鼠干什么呀?查问下来才知道,是印尼的猫屎咖啡出名了,但椰子猫毕竟数量少,一些猫屎咖啡园的投资商想到了松鼠也能拉出咖啡豆,于是在柬埔寨的雨林中,开始有人抓松鼠去贩卖了。
象屎咖啡 (南方周末资料图/图)
再后来,这个故事更加离谱了。不管是椰子猫还是小松鼠,实在赶不上资本扩张的胃口,猫屎咖啡变成了利润巨大的风口,一些投资商居然在越南、柬埔寨的雨林里开始用大象来吃咖啡!大象拉一泡屎,得顶多少只椰子猫拉的屎啊!
刚开始,拿大象屎咖啡还能冒充一下猫屎咖啡,到后来实在是没法冒充了,有人灵机一动,干脆直接打出一个新名号:“象屎咖啡”!还为它配套了一些新的故事和噱头。
故事到了这,我只感到羞愧,不管是对椰子猫、小松鼠,还是大象,只想对它们说:“对不起,让你们为人类无穷无尽的欲望受苦了。”(作者:田犎)